导语:从魏晋南北朝开始,中国的智者已经习惯于抬头谛听,发现那儿有一些完全不同于身旁各种响亮声浪的声音,真正牵连着大家的生命内层。正是这种谛听,渐渐引出了心境平和、气韵高华的佛教文明。本文作者余秋雨用用自己的一些切身体验来加以证明佛教在中国惊人的生命力。
我的家乡余姚出过王阳明、黄宗羲、朱舜水这样一些天下公认的“大儒”,但到我出生时,方圆几十里地已经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他们的名字,更没有人了解他们提出过一些什么主张,哪怕是片言只语。我家乡是如此,别的地方当然也差不多。这个现象我在长大后反复咀嚼,消解了很多不切实际的文化梦想。高层思维再精深,如果永远与山河大地的文明程度基本脱节,最终意义又在何处?当时的家乡,兵荒马乱,盗匪横行,唯一与文明有关的痕迹,就是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吃素念经的女家长,天天在做着“积德行善”的事;她们没有一个人识字,却都能熟练地念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其中有三分之一的妇女还能背得下《金刚经》。她们作为一家之长,有力地带动着全家的心理走向。结果,小庙的黄墙佛殿、磬钹木鱼,成为这些贫寒村落的寄托所在。我相信,这些村落之所以没有被仇恨所肢解,这些村民之所以没有被邪恶所席卷,都与那支由文盲妇女组成的念佛队伍有关。
这些村落间唯一熟悉中国文化经典的是我外公,他以道家的方式过着悠闲而贫困的生活,自得其乐,却全然于世无补。他偶尔题写在庙墙上的那些田园诗,只有他自个儿在欣赏。道家不等于道教,但邻村也有名正言顺的道士。道士在村人心中的地位很低,只是帮着张罗一些丧葬、驱病仪式,平日与农民完全没有两样。
我的这幅童年回忆图,并非特例。因为我后来问过很多从不同乡间出来的前辈和同辈,情景基本类似。这就说明,在中华文化腹地的绝大部分,在毛细血管伸及的肌肤之间,佛教的踪影要比其他文化成分活跃得多,也有效得多。
遗憾的是,那个时候,佛教本身也已经走向衰微。晚明以后东南一带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功利主义横行,修佛成了求福的手段,而且出现了不少直接对应功利目标的经文和门派。这种势头从清代至近代,越演越烈。佛教本来是为了引渡众生放弃贪欲求得超越的,很多地方倒是反了过来,竟然出于贪欲而拜佛。
看似一片香火,却由欲焰点燃。在这种令人惋叹的场面不远处,不少佛学大师在钻研和讲解经文,却都是天国奥义,很难被常人理解。这两种极端构成了佛教的颓势。
我重新对佛教的前途产生喜悦的憧憬,是在台湾。星云大师所开创的佛光山几十年来致力于让佛教走向现实人间、走向世界各地的宏大事业,成果卓著,已经拥有数百万固定的信众。我曾多次在那里居住,看到大批具有现代国际教育背景的年轻僧侣,笑容澄彻无碍,善待一切生命,每天忙着利益众生、开导人心的大事小事,总是非常振奋。我想,佛教的历史重要性已被两千年时间充分证明,而它的现实重要性则要被当今的实践来证明,现在好了,这种证明竟然已经展现得那么辉煌。台湾经历着如此复杂的现代转型和内外冲撞,为什么仍然没有涣散?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佛教。除佛光山外,证严法师领导的慈济功德会也让我深为感动。以医疗为中心,到处救死扶伤,不管世界什么地方突发严重自然灾害,他们总是争取在第一时间赶到,让当代人一次次强烈感知佛教的慈善本义。慈济功德会同样拥有数百万固定的信众。无论是星云大师还是证严法师,或是另一位我很尊重的佛教哲学家圣严法师,做了那么多现世善事,却又把重心放在精神启迪上。他们充分肯定人间正常欢乐,又像慈祥的人生导师一样不断地向现代人讲解最基本的佛理,切实而又生动地排除人们心中的各种自私障碍,从而有效地减少了大量的恶性冲突。他们在当今各地受到欢迎的惊人程度, 已使佛教发出了超越前代的光华。
由于他们,我不仅对佛教的前程产生某种乐观,而且也对世道人心产生某种乐观,甚至,推衍开去,又对中华文化产生某种乐观。
我们这片土地由于承载过太多战鼓马蹄、仁义道德的哇哇之声而十分自满,却终于为西天传来的一种轻柔而神秘的声音让出了空间。当初那些在荒凉沙漠里追着白骨步步前行的脚印没有白费, 因为它们所追寻来的那种声音成了热闹山河的必然需要。但是,热闹山河经常会对自己的必然需要产生麻木,因此也就出现了文化应该担负的庄严使命,那就是一次次重新唤醒那些因自大而堵塞了性灵的人群。
那么,让我们继续谛听。
导语:从魏晋南北朝开始,中国的智者已经习惯于抬头谛听,发现那儿有一些完全不同于身旁各种响亮声浪的声音,真正牵连着大家的生命内层。正是这种谛听,渐渐引出了心境平和、气韵高华的佛教文明。本文作者余秋雨用用自己的一些切身体验来加以证明佛教在中国惊人的生命力。我的家乡余姚出过王阳明、黄宗羲、朱舜水这样一些天下公认的“大儒”,但到我出生时,方圆几十里地已经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他们的名字,更没有人了解他们提出过一些什么主张,哪怕是片言只语。我家乡是如此,别的地方当然也差不多。这个现象我在长大后反复咀嚼,消解了很多不切实际的文化梦想。高层思维再精深,如果永远与山河大地的文明程度基本脱节,最终意义又在何处?当时的家乡,兵荒马乱,盗匪横行,唯一与文明有关的痕迹,就是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吃素念经的女家长,天天在做着“积德行善”的事;她们没有一个人识字,却都能熟练地念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其中有三分之一的妇女还能背得下《金刚经》。她们作为一家之长,有力地带动着全家的心理走向。结果,小庙的黄墙佛殿、磬钹木鱼,成为这些贫寒村落的寄托所在。我相信,这些村落之所以没有被仇恨所肢解,这些村民之所以没有被邪恶所席卷,都与那支由文盲妇女组成的念佛队伍有关。 这些村落间唯一熟悉中国文化经典的是我外公,他以道家的方式过着悠闲而贫困的生活,自得其乐,却全然于世无补。他偶尔题写在庙墙上的那些田园诗,只有他自个儿在欣赏。道家不等于道教,但邻村也有名正言顺的道士。道士在村人心中的地位很低,只是帮着张罗一些丧葬、驱病仪式,平日与农民完全没有两样。 我的这幅童年回忆图,并非特例。因为我后来问过很多从不同乡间出来的前辈和同辈,情景基本类似。这就说明,在中华文化腹地的绝大部分,在毛细血管伸及的肌肤之间,佛教的踪影要比其他文化成分活跃得多,也有效得多。 遗憾的是,那个时候,佛教本身也已经走向衰微。晚明以后东南一带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功利主义横行,修佛成了求福的手段,而且出现了不少直接对应功利目标的经文和门派。这种势头从清代至近代,越演越烈。佛教本来是为了引渡众生放弃贪欲求得超越的,很多地方倒是反了过来,竟然出于贪欲而拜佛。看似一片香火,却由欲焰点燃。在这种令人惋叹的场面不远处,不少佛学大师在钻研和讲解经文,却都是天国奥义,很难被常人理解。这两种极端构成了佛教的颓势。 我重新对佛教的前途产生喜悦的憧憬,是在台湾。星云大师所开创的佛光山几十年来致力于让佛教走向现实人间、走向世界各地的宏大事业,成果卓著,已经拥有数百万固定的信众。我曾多次在那里居住,看到大批具有现代国际教育背景的年轻僧侣,笑容澄彻无碍,善待一切生命,每天忙着利益众生、开导人心的大事小事,总是非常振奋。我想,佛教的历史重要性已被两千年时间充分证明,而它的现实重要性则要被当今的实践来证明,现在好了,这种证明竟然已经展现得那么辉煌。台湾经历着如此复杂的现代转型和内外冲撞,为什么仍然没有涣散?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佛教。除佛光山外,证严法师领导的慈济功德会也让我深为感动。以医疗为中心,到处救死扶伤,不管世界什么地方突发严重自然灾害,他们总是争取在第一时间赶到,让当代人一次次强烈感知佛教的慈善本义。慈济功德会同样拥有数百万固定的信众。无论是星云大师还是证严法师,或是另一位我很尊重的佛教哲学家圣严法师,做了那么多现世善事,却又把重心放在精神启迪上。他们充分肯定人间正常欢乐,又像慈祥的人生导师一样不断地向现代人讲解最基本的佛理,切实而又生动地排除人们心中的各种自私障碍,从而有效地减少了大量的恶性冲突。他们在当今各地受到欢迎的惊人程度, 已使佛教发出了超越前代的光华。 由于他们,我不仅对佛教的前程产生某种乐观,而且也对世道人心产生某种乐观,甚至,推衍开去,又对中华文化产生某种乐观。 我们这片土地由于承载过太多战鼓马蹄、仁义道德的哇哇之声而十分自满,却终于为西天传来的一种轻柔而神秘的声音让出了空间。当初那些在荒凉沙漠里追着白骨步步前行的脚印没有白费, 因为它们所追寻来的那种声音成了热闹山河的必然需要。但是,热闹山河经常会对自己的必然需要产生麻木,因此也就出现了文化应该担负的庄严使命,那就是一次次重新唤醒那些因自大而堵塞了性灵的人群。 那么,让我们继续谛听。